自2004年联合国首次提出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ESG）至今已经整整20年。20年来，因为ESG聚焦可持续发展而不断凝聚共识并在全球范围内发展迅速。我国高度重视ESG在国内的实践，大型商业银行更是因其推动自身和经济社会ESG发展的双重性质，而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ESG发展不断丰富可持续发展理念
作为脱胎于企业社会责任（CSR）的ESG，自提出以来便朝着可持续发展的目标，从多个层次不断丰富其中的内涵。其中在E（环境）层面要求企业关注生产经营过程对环境的影响，本质上是追求生态环境的可持续；在S（社会）层面要求企业在经营过程中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从而促进整个社会的稳定和可持续发展；至于G（治理）层面，则是要求企业通过优化、完善公司的治理体系，实现公司的可持续发展。也可以说，ESG概念包含着由外及内、由面及点的三个层次，是对企业如何践行可持续发展理念所进行的系统性阐释，也因为可持续发展这一全球普遍关注的共性议题，很快从早期概念迈向广泛的探索与实践。法律法规不断充实健全。据统计，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全球ESG法规数量激增了155%。信息披露走向透明，据毕马威（KPMG）2022年的调查显示，58个样本国家的5800家头部企业ESG信息披露率已达79%，全球最大的250家企业几乎全部披露了其ESG报告。评级覆盖度逐年扩大，到2020年6月时，明晟（MSCI）基于ESG视角，已经能够对超过14000家发行人以及68万只股票或固定收益证券进行数据跟踪，其ESG评级覆盖8500余家公司。标准体系进一步完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今年不久前召开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9次缔约方会议（COP29）上，国际标准化组织（ISO）正式发布全球第一部ESG国际标准，这将进一步推动ESG全球范围标准化发展进入新的阶段，ESG日渐成为企业追求可持续发展与提升国际竞争力中面临的一道必考题。
ESG在中国得到高度重视、快速发展，充分反映了中国作为负责任大国的担当，中国式现代化高质量发展目标追求的可持续发展、共享发展成果与ESG追求可持续发展在底层逻辑上是共通的。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提出的生态文明建设、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等战略与ESG理念皆有不同程度的吻合。我国高度重视ESG实践，不断完善ESG治理体系，持续出台相关政策文件规范ESG信息披露，引导ESG投资，完善ESG评级，我国的ESG体系一直在“快车道”上高速发展。可以预见，下一阶段，中国特色ESG治理体系还将进一步完善健全。
大型商业银行可持续发展与ESG实践
（一）持续不断的政策支持银行积极开展ESG探索。ESG的推进与金融领域始终深度融合，银行业更是推动ESG的重要参与者之一。我国银行业很早就开始了对于ESG的政策探索，特别是在环境相关领域。早于联合国提出ESG概念约10年前的1995年，中国人民银行就发布了《关于贯彻信贷政策与加强环境保护工作有关问题的通知》，强调在贷款时应按照国家环境保护法规，根据企业对环境的影响实施差异化信贷政策。此后的政策支持连续不断，2007年，原银监会发布《关于加强银行业金融机构社会责任的意见》，强调银行业金融机构在构建和谐社会中履行社会责任的重要性。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坚定不移贯彻新发展理念，对金融业赋予了新的任务使命。2013年，国务院发布《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明确提出“发展普惠金融，鼓励金融创新，丰富金融市场层次和产品”，可持续发展在我国银行金融服务中有了更丰富、更立体，也更具象的体现。2022年，原银保监会印发《银行业保险业绿色金融指引》（银保监发〔2022〕15号），指出银行保险机构关注ESG风险，将ESG要求纳入管理流程和风控体系。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会议提出做好金融五篇大文章，其中绿色金融、普惠金融、养老金融等大文章，都是可持续发展在中国金融实践中的重要部署。2024年，中国人民银行等七部门发布《关于进一步强化金融支持绿色低碳发展的指导意见》，进一步提出支持信用评级机构将ESG因素纳入信用评级方法与模型。这将帮助银行等金融机构更有效地利用ESG信息，进而推动整个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持续多年的政策支持，成为金融机构探索ESG最重要的机制保障。
（二）我国商业银行ESG演进过程。伴随政策的支持和引导，我国商业银行的ESG探索从跟随响应到主动践行，从局部探索到系统推进，目前已经成为中国式ESG实践的重要先行者与示范者。早期，ESG在中国银行业的实践主要受外部政策推动和国际趋势影响。一方面，如前所述，政府部门高度重视信贷活动在环境保护中发挥的作用，使得商业银行必须关注信贷业务对环境的影响，也决定着我国商业银行的ESG探索始于环境领域。另一方面，在国际金融合作中，ESG趋势的影响逐步显现。比如20世纪末世界银行在上海投资污水治理项目时，在贷款审批流程中引入对环境影响的评估要求，强化了我国银行业对ESG的认知，只不过受当时的环境监测技术和管理水平所限，银行在早期实际操作中对环境因素的考量并不全面，执行效果不强。随着我国经济高速发展，对环境、社会发展的相关要求不断提高，与之相关的政策体系持续不断完善，商业银行的投资决策与内部管理的规范日趋严格。同时随着我国加速融入全球化进程，国际经济金融合作逐渐增加，商业银行在全球业务中常常面对更加突出ESG需要的业务规范，从而对ESG理念中各类非财务因素重要性及其内涵的理解逐渐加深，将ESG相关因素纳入投资决策与日常管理日渐成为自觉行为。党的十八大以后，我国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商业银行作为我国金融业的核心，承担着服务和助推可持续发展的社会使命，低碳转型、服务小微、乡村振兴等重大战略给银行带来了更多的发展机遇。同时伴随金融科技的发展，先进的信息技术赋能商业银行信息获取、投资决策、日常管理等诸多方面，使得银行能够以更低成本、更高效地将ESG因素纳入发展战略，从而更好寻求可持续发展。与此同时，高质量、可持续发展理念在全社会的普及，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赋予大众有效发挥监督作用。ESG如今已经被广泛认为对于银行提高声誉、提升竞争力并获得可持续收益具有重要作用。
（三）我国商业银行ESG实践。如前所述，我国各大商业银行积极拥抱ESG理念，已经成为中国式ESG实践的重要探索者与先行者，这与商业银行自身发展与助力社会经济发展中的双重作用密不可分，从而银行的ESG实践也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商业银行自身作为一种企业组织，将ESG因素融入日常经营管理，优化管理体系，强化信息披露，提高员工素养，从而提升可持续发展能力与国际竞争力。另一方面，商业银行发挥其金融行业特性，将ESG因素融入融资与投资决策，运用金融手段引导更多企业践行ESG，将可持续理念通过金融血液流向整个社会。
在自身经营方面，我国大型商业银行的ESG实践是全维度的。一是构建践行ESG理念的组织架构。许多大型商业银行在各层级设立专门的部门或委员会，以推动ESG理念的落实，这些部门的主要职责涵盖了制定ESG策略、推动绿色金融产品开发、监督ESG目标的实施等。比如工商银行在行党委层面成立服务金融五篇大文章领导小组，在董事会层面下设社会责任与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在管理层层面设立推进金融五篇大文章委员会及绿色金融（ESG与可持续金融）委员会，该行还成立了绿色金融部、普惠金融部等，专注于推动相关金融业务的发展。顺畅的工作机制与明晰的权责划分，能够使得银行有关ESG的战略部署得到充分贯彻执行。二是将ESG理念融入企业顶层战略规划，为推动社会责任与可持续实践提供制度保障。如建设银行发布《绿色金融发展战略规划（2022—2025年）》《服务碳达峰碳中和行动方案》，推进绿色金融业务高质高效落地。农业银行将“三农”普惠作为全行首要战略，不断提升县域市场竞争能力和商业可持续发展能力。三是积极通过ESG报告披露相关信息，推广可持续发展经验。我国大型商业银行对于ESG及其信息披露工作极为重视，目前，六大国有银行和12家股份制银行已经全部定期披露ESG报告，工商银行、建设银行等编制发布ESG半年报，以提高信息披露的时效性。一些银行还发布绿色金融信息披露报告，专门对外展示其绿色金融实践成效（见表1）。四是构建多层级ESG培训与文化建设体系，培养员工对可持续发展的认知和行动力。如兴业银行专项开展“ESG课程开发工作坊”，打造《ESG理论与实践》《ESG尽调与授信审查规范》等10余门ESG课程，覆盖风险、客户、产品、日常经营等诸多方面，为全行各岗位员工的ESG实践赋能。五是积极推进国际合作，与国际标准和政策接轨。目前工农中建邮储等国有银行，兴业、民生、华夏等股份制银行均已签署《联合国负责任银行原则》（PRB），与国际可持续发展进程接轨，各大商业银行还持续依托“一带一路”倡议、可持续银行网络等国际合作平台，积极推广中国的绿色金融和ESG实践经验。
各大银行多维度的努力及其取得的积极成效，使得我国大型商业银行的可持续发展实践获得了广泛认可，ESG评级持续提升（见表2）。2020年，包括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兴业银行、民生银行等在内的14家大型银行获得MSCI ESG评级A级尚只有3家，到目前，已经有12家获得A级，其中7家获得AA级。
在业务发展方面，大型商业银行凭借综合化的经营优势，以多种方式践行ESG理念，为推动可持续发展注入强大动力。一是积极开展ESG投资，将致力于可持续发展的领域作为业务重心。根据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2024年三季度金融机构贷款投向统计报告》显示，2024年三季度末，我国本外币绿色贷款余额已达35.75万亿元，其中投向具有直接和间接碳减排效益项目的贷款分别为11.86万亿元和12.04万亿元，有力地推动了双碳目标的实现。据金融监管总局统计，截至2024年10月末，全国普惠型小微企业贷款余额32.45万亿元，同比增长14.98%，有力支持经济薄弱环节的可持续发展。二是创新推出各类ESG金融产品，撬动更多社会资本进入可持续发展领域。比如邮储银行发布“STOXX邮银ESG指数”、华夏银行开发“中证华夏银行ESG指数”，都旨在为负责任投资者开展ESG投资提供更好的参照体系，从而助力中国ESG市场高质量发展。三是将ESG因素纳入风控体系，在信贷审批、投资决策中全面评估环境、社会与治理风险。比如工商银行创新开展全球领先的ESG评级与环境压力测试研究，为全球环境风险量化提供研究案例，交通银行开发全自动化ESG分析管理系统，从而实现对企业ESG风险与机遇的高效评价，都是我国商业银行对ESG风险深刻认识的表现。四是主动开展相关研究，为绿色金融与ESG投资提供支持。比如农业银行每年发布《金融服务乡村振兴指数报告》、招商银行发布《普惠金融服务发展报告》、浦发银行发布《金融助力碳中和发展与实现》蓝皮书等，都从不同视角对我国ESG与可持续金融运行现状进行深入研究，有助于未来ESG的更好发展。
商业银行的ESG实践面临诸多挑战
我国ESG发展势头强劲，但也要看到，我国发展ESG的外部环境发生了较大变化，特别是近期全球部分地区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逆ESG思潮，甚至有人对践行社会责任的意义质疑。尽管其原因可能来自日渐紧张的地缘政治局势、步履蹒跚的全球经济或者是居高不下的通胀水平等诸多方面，但不可否认的是，ESG某种程度的退潮现象也反映出当前ESG实践在全球范围内仍然存在一定问题，这将使得我国商业银行的ESG实践面临诸多挑战。
（一）ESG标准体系不完善导致企业言多行寡，进而使得金融机构筛选出真正具有较强可持续发展能力企业的难度较大。由于ESG标准不够统一，部分维度的评价体系不够细化、量化，有些企业在履行ESG责任时还停留于形式化的披露与宣传，而非实质性的行动改进，甚至一些企业可能通过“漂绿”“洗绿”等手段粉饰可持续发展的假象。这使得金融机构有时候还不容易准确甄别真正具有可持续发展能力的企业，从而资金配置不够准确，削弱ESG投资和绿色金融在推动高质量发展中的实际作用，也对ESG的市场信任度带来负面影响。
（二）本土ESG评级缺失，使得金融机构践行ESG投资过程中缺少可靠的参考依据。由于国内尚未建立统一且具有广泛认可度的ESG评级权威框架，金融机构大多选择依赖于国际评级机构或零散的第三方评级数据。前者往往难以充分考虑中国的经济发展阶段、经济结构、行业特性和区域差异，评估结果与实际情况时有脱节。譬如欠发达地区的中小企业可能因缺乏足够的资金引入先进环保技术而在ESG评级方面处于劣势，但如果单纯依赖此类ESG评级开展投资，有可能反而阻碍资本对可持续发展的精准支持。而后者的评级结果往往缺乏权威性和一致性，无法充分揭示ESG评级与企业信用风险之间的高度关联，难以为银行的投融资决策提供有力支撑。
（三）投资者对ESG理念的接受度仍然不高，制约金融机构的影响力。尽管ESG投资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国际市场上的主流理念，但国内依然有许多投资者还是更关注短期收益。一方面，部分投资者对ESG投资的超额回报缺乏感知；另一方面，相关教育的缺失也使得投资者对其实际意义和潜在价值缺乏足够兴趣。这不仅导致金融机构在推广ESG产品中面对市场需求不足的问题时不容易找到应对方略，而且对金融积极开展ESG创新的激励也不够，从而进一步阻碍商业银行在ESG与可持续金融方面对社会资本的引导和撬动作用。
（四）在ESG相关领域，政策和监管框架稳定程度有待提高，使得金融机构需要不断调整策略以应对政策变化，面临的治理成本较高。我国ESG相关政策和监管要求仍处于完善阶段，不同地区和行业的政策实施力度、执行标准存在差异，这增加了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在合规性管理和风险控制方面的复杂性。此外，部分政策细则不够清晰，执行中存在不确定性，也使得银行长期规划明确但ESG产品设计落地不易。这不仅会增加银行的运营成本，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推动ESG实践的效率和意愿。
令人欣慰的是，在凡此种种挑战面前，我国银行业的ESG探索并未停下脚步。截至2024年8月，42家A股上市银行中已有28家被纳入MSCI ESG评级体系，占比超60%。在信息披露方面，各大商业银行在提高及时性、规范性以及扩大披露范围等方面持续探索，特别是摸索建立“范围三”碳排放的统计、核算、披露体系，进一步与国际可持续信息披露标准接轨。同时，商业银行还在不断丰富自身的ESG服务体系，持续推广自身的ESG实践经验。可以预见，纵然面临挑战，我国ESG坚定前行的步伐不会停止。
大型商业银行推进ESG的进一步思考
我国大型商业银行有必要进一步将创新金融产品、提升技术水平、优化资源配置、完善信息披露等作为银行在未来ESG实践探索中重点关注的方向。
（一）创新金融产品，加强投资者教育引导，通过金融手段推广ESG理念。一方面，进一步开发多样化的ESG金融产品，如ESG存款、ESG指数等，以满足不同投资者的需求，吸引更多资金流向可持续发展领域。另一方面，通过开展投资者教育活动，提升市场对ESG投资价值和长期收益的认知，引导投资者投资观念的转变，从而为ESG产品的推广奠定市场基础。
（二）将信息技术与ESG投资决策相结合，减少信息不对称，提升ESG治理能力。大型商业银行可以借助大数据、人工智能和区块链等技术手段，加强对企业非财务数据的采集、分析和追踪能力，构建具有更强时效性和更高透明度的融资或投资决策支持系统，从而为更科学、高效的投资决策提供有力支撑，推动整体ESG治理水平的提升。
（三）进一步挖掘ESG投资的价值所在，使ESG理念能够真正实现经济价值。深入研究有关ESG因素在金融决策中的应用，挖掘有效的ESG投资因子，探索建立真正能够反映企业信用风险的ESG绩效评估体系，真正实现环境效益、社会影响与经济回报的有机结合，充分展示ESG投资的长期价值，同时也增强企业和投资者对可持续发展理念的信心与认可。
（四）完善信息披露体系，以行动引领ESG的发展。大型银行应率先在ESG信息披露机制方面合力形成一致标准。同时，提升披露的深度、广度和可信度，积极与国际通行标准接轨，从而为市场树立标杆，发挥示范效应，推动更多企业加入可持续发展实践，增强投资者和社会各界对ESG理念的认知和信任，共同促进ESG生态的健康发展。
（作者为北京金融街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工商银行原首席经济学家）
①United Nations Global Compact.Who cares wins: connecting the financial markets to a changing world?[R].United Nations,2004.
②ESG News.Global ESG Regulation Increases by 155% Over the Past Decade[EB/OL].https://esgnews.com/zh-CN/global-esg-regulation-increases-by-155-over-the-past-decade/,2023-6-20.
③中国人民银行. 2024年三季度金融机构贷款投向统计报告[EB/OL]. https://www.gov.cn/lianbo/bumen/202411/content_6985749.htm, 2024-11-9.
④新华网.融资协调工作机制落地生根 信贷服务快速触达小微企业[EB/OL]. https://www.news.cn/fortune/20241204/4d4647430e1a48a7aadc54fad6208588/c.html,2024-12-04.
